写实与抽象之间：读关智民的画

 段炼

Lian Duan

art historian and critic, Routledge author

Concordia University, Montreal

 

关智民说他的绘画是写实的，但在我看来却是往返于写实与抽象之间。他之所以强调写实，我认为此说超越了绘画风格和美学理念，而进入人生态度和世界观的层面，这就是以入世作为出世的基础和前提。

关智民早年在中国求学时所接受的艺术训练，的确是写实主义的观察和表现，但他后来到美国深造，打开了眼界，不仅见识了写实艺术的至善至美，也见识了非写实艺术的另一番天地，同样至善至美，他由此得以反思自己的艺术方向。自从有了进一步的自我反思，自从任教于美国高校，关智民便在教授写实绘画技艺的同时，致力于在绘画实践中不懈探索自己的艺术思想和艺术语言。

就写实绘画来说，为了课堂教学的需要，关智民在近二十余年中，总是将写实绘画作为基础训练，专注于人物、景物、静物的写生，所描绘者，皆为身边的人、景、物，所在意者，即为这描绘所使用的形式语言，包括技术、技法、技巧。

我对关智民的风景写生尤有兴趣，因为他画的是明州北部的山林湖泊，那是美国著名的苏必利尔湖风景区，我自己曾在明州生活和工作过两年，对那里的风景所蕴含的自然生命有所观察和理解。关智民近年的湖区风景写生，早已脱离了对景象之外在逼真的描摹，而推进到了对自然精神的追求，他描绘的是阳光赋予山水林木的自然生命，如《古斯贝瑞瀑布》（2016）和自然节令所蕴含的生命节序，如《湖区秋色》（2015）。

不仅如此，我们且看他画的山林溪流小景写生，流露出画家的个人气质，如《山石溪流》（2023）一画，近景的水中岩石画得实实在在，但小溪左岸斜坡上的秋树，却以半抽象的写意笔法挥毫而成，尤其是那横斜轻扫的笔法，颇有庄子的匠石运斤之气。这样的个人气质是一种精神，出自画家对自然的理解，透露了大自然对画家的回应。

就抽象绘画来说，关智民所绘的图像，与二战后兴起的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异曲同工，其运笔和用色皆为符号的能指，但所指却不在场，这与写实绘画大异其趣。不过，关智民的抽象之法，与纽约画派的抽象艺术的追求方向不同。纽约画派的抽象绘画基本上不考虑画中物象，但在关智民的抽象绘画中，物象却有一定的重要性。换言之，关智民是从具象走向抽象，抽象依托具象，其法是简化物象的外在描绘，直至物象从视野中消失，例如《故乡小巷》（2022）。此画的画名，透露了这幅抽象绘画的具象基础为小巷实景，但画家简化了实景的物像，借以描绘梦境，并将其一转而为隐喻，指涉自己的人生和艺术之旅。在此，艺术作品所内含的个人气质，延伸到了人生的精神历程，而画中出现的汉字符号，更赋予个人历程以更深的文化含义。

就媒介而言，这位画家跨越西式和中式绘画材料的分界，不是将两种媒材混合为一，而是追求画面效果，例如以油彩来求取水墨效果，反之亦然。关智民来自安徽，他也乐于描绘自己童年记忆里的徽式民居，在记忆的深处搜寻和捕捉稍纵即逝的心理意象。他曾经沉迷于用写实方法来再现家乡的传统民居之美，但后来却简化了民居的形似，代之以笔墨效果，这不是用笔法来呈现建筑物的图像，而是正好相反，以建筑物的图像来呈现笔法，使抽象的笔法具有内涵，是为神似，例如《小巷》（2023）。为了这文化精神，画家将汉字和书法艺术融入图像，虽然消解了建筑物的外形，却弘扬了支撑起中国建筑的文化精神，例如前述《故乡小巷》。画家的类似的尝试，还可见于他笔下的夏日荷塘和绿色莲叶，这类写生早已超越了“写生”一词的本义，而承载了画家的人格精神。

关智民随后发展的另一种抽象之法正好相反，是从纯抽象走向具象，也就是以无所表现的用色用笔，来指涉实有的风景，例如《铁板海景》（2016）既可看作纯抽象的无形笔迹，也可看作写实的水面波浪，有如南宋马远的《水图》系列，意在精神的表述。再如《腾普瑞斯河》（2019），若无画名的提示，便是一幅纯抽象绘画，人们可能看不见小溪和湍流，只看见画家运气奋笔的痕迹，这是色彩留在画面上的力量和精神的痕迹。在画家的实际生活中，精神之旅留下的痕迹，是他出行的记忆，例如《荒地印象》（2020）。画家借此画而玩了一个文字游戏，画名似乎实指，图像却另有所指，在我看来，其所指是画家的内在精神。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游戏，在《狂风》（2013）中更是着意而为，因为风是无形的，不可描绘，但风却又是切实可感的，可以付诸绘画的视觉感官。在此画中，画家将看似汉字符号的有力笔迹，涂抹在纯抽象的底色上，赋予纯粹的抽象图像以独与天地精神来往的老庄思想。

关智民将自己在美国近三十年的绘画分为三大系列，各有不同的主题和追求，既涉及了我们处身于其中的物质和科技世界，也涉及了我们心向往之的精神世界。在我看来，关智民绘画的精神追求，不仅是自下而上连接这两个世界，而且主要是通过艺术来寻找通往精神世界的道路。他的寻找过程，表现为对绘画风格的探索，而这探索的深厚之处，在于其蕴含的美学思想，例如人与自然的关系，以及自然之道的思想。支撑这寻找、表现和探索的基础，是画家的人生态度，这是在老庄貌似出世的伪装之下，掩藏的入世态度，因为他得以安身立命的艺术教学，是以写实为基础和前提的。正因此，我们才能理解他的艺术作品所流露出的世界观，这就是在写实和抽象之间往返，不褒贬某一方，而是取各家之长，并贯通两者，以之成就自己的艺术。

惟其如此，我们方能理解这位艺术家的审美价值。